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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重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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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重逢

殿試這日,春和景明。

崇政殿內極靜,偶有清風拂過,翻動紙頁,伴隨著銅壺刻漏的細微水響。

巡考官背著手,在齊整擺放的數列黃花梨木桌之間來回踱步,驀然瞥見右側桌案的一張考卷,字跡松散飛揚。

乍一眼望去,就有數道筆劃,險險要跳脫至劃線外。

官家鐘愛書畫,這不是什麽秘密。

形似潦草的答卷,即便入選,呈遞上去最終批閱時,也會被掌卷人刻意放到最底下。

巡考官朝這位正作答的考生望去。

出乎意料地年輕,約莫二十出頭,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竹色圓領窄袖袍,發冠束得端正。

此刻考生恰好頓筆,手中狼毫輕擲,落在筆架上。

攤開的掌心裏,一道猙獰疤痕自虎口蜿蜒,延伸至掌心,竟像是被利刃深深劃下,再勉強縫合。

巡考官無言,掃了一眼卷面內容。

文辭氣象萬千,對策縱橫捭闔,若非卷面敗筆,躋身一甲也大有可能。這一看,不知不覺忘了時辰。

場內響起一道尖細嗓音:“時辰到——各考生停筆。”

端肅的考場氣氛,瞬間活泛起來。考卷被一一取走後,有人長舒口氣,有人唉聲怨叨,有人志得意滿。

巡考官將一疊收取上來的糊名答卷,放入黃綢托盤。

宮人雙手捧著,不疾不徐送往偏殿內的閱卷大臣處。

沈徵同樣註視著捧卷離去的宮人,繼而垂眸。

他面前的桌案上擺著大小狼毫,筆架硯臺,還有一份剩一半的白餅,滾圓滾圓,堆在藤編簍子裏。

這白餅是宮中派發給考生充饑用,用料紮實,但味道寡淡,叫人勉強吃兩口,往後整個春三月再看不得半個餅字。

沈徵將硯臺推至桌角最邊緣,正了橫平豎直,又抽出一張薄宣,將剩下的酥餅包裹起來。

一截衣袍下擺出現在視線裏,碧青色絡子自腰間垂下,系著通透水亮的玉佩,是他在白鹿書院結識的同窗謝琿。

謝琿喚他的表字,聲音頗為一言難盡:“道麟,你在幹嘛?”

沈徵動作不停,宣紙一角妥帖折入紙縫,疊出個規整的四方包裹,隨意拋了拋,“打包今日的晚膳。”

謝琿臉色更加古怪,忙不疊按住他,“我父兄在清暉園定了位置,待會兒一起小酌幾杯?”

未等沈徵回答,不遠處冷不丁傳來一聲嗤笑,“有的人啊,眼界就跟漏鬥眼那麽大,沒見過什麽世面,這輩子難得進宮一趟,可不就得留點紀念嗎?”

考場霎時一靜,前頭幾個預備離去的考生腳步放緩。

文試只是第一道,閱卷大臣評出優異考卷,進呈官家禦覽,等翌日廷策,才是新科進士名次的最終角逐。

這句話不止刻薄,還跟明晃晃咒人落榜沒差。

謝琿扭頭望去,講話的人是盧家四郎。

“盧四,我看你的心眼才是漏鬥眼大。”

謝琿用拇指在尾指上比劃一小段,“不就是前些日子在茶寮辯論機鋒不如沈徵,你至於耿耿於懷到現在?”

“誰說我耿耿於懷,我是看不得沈道麟這寒酸做派!”盧家四郎臉色微微一僵,“你也不看看,全場有哪個還想把餅也帶走的,這樣珍而重之,不是想留個紀念……”

他音調高揚,看見沈徵斂去一貫風輕雲淡的神色,朝他一步步走來,後半句頓時憋回了嘴裏。

沈徵清瘦,雅靜,容易給人手無縛雞之力的錯覺。

然而一步步迫近,逼至尋常交談的距離,盧家四郎才驚覺沈徵骨架寬闊,身量足足比自己高了一頭。

居高臨下被逼視,盧四喉頭滾動了一下。

打理善後的宮人與督考官吏還稀稀落落分布在偌大考場各處,沈徵再生氣,也不能在這裏動手吧?

“沈道麟,君子動口不動手。”

盧四強自鎮定,仰頭與沈徵對視,在對方幽若清潭的眼眸裏,捕捉不到外露情緒。沈徵擡手,朝他臉面而來。

“你、你要幹嘛?這可是皇宮……”

他猛地後撤一步,以袖擋臉,感覺四下安靜,顫巍巍地把手臂放下時,只見沈徵貼近他面前的手腕翻轉,露出一個淡褐色的小紙包,正是裹著白餅的那個。

盧四一時茫然,“作甚?”

沈徵哂笑,擡起眉梢覆述他的話,“盧四公子不是說這輩子難得進宮一趟,要留點紀念嗎?”

“一粟一米,來之不易,這餅我原來是留作晚膳……”沈徵雙手把宣紙包裹往前一遞,“給你留念。”

那態度溫和恭謙,仿佛真在禮讓什麽值得珍重之物。

盧四感覺數道戲謔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到自己臉上。

“誰說要了?!”他一揚袖子,拍開沈徵手上物件,包裹落地,啪嗒一聲,砸在近旁一雙麂皮黑靴前。

黑底紅繡線,描著松鶴紋,是禦前隨侍的內侍官。

眾人紛紛見禮。

盧四一楞,訕訕收回手。

內侍官年約五旬,慈眉善目,著一襲茶駝色長袍,臂上搭一把拂塵,對地上包裹視而不見,往旁邁開了一小步。

他微微一笑,眼角魚尾紋綻開:“崇政殿距離宮門甚遠,陛下特派雜家來給諸位引路,可隨老奴走一道。”

方才看熱鬧的考生陸續散開,跟著他往考場的出口走,盧家四郎狠狠剜沈徵一眼,扭頭追上。

一群考生拉出一條松松垮垮的隊伍。

謝琿與沈徵綴在最末尾,“道麟,真不去?清暉園的餅保證比你手裏的玩意好吃十倍。”

“你與家中父兄的私宴,我就不去湊熱鬧了。”

“那你也不能這麽湊合吧?”

“今夜有事,吃白餅方便。”

謝琿疑惑:“何事?”

沈徵不緊不慢道:“約了牙人,看看京城閑置租賃的宅子。”

“看宅子?你要在皇城安……”謝琿反應過來,腳步一頓,不可思議地看向沈徵,見他眸中流露一點笑意。

殿試名次還未敲定,就打定主意在皇城落腳。

別人這樣,謝琿會覺得狂妄自大;沈徵這樣,謝琿笑罵一聲,“行啊,那我備好佳釀,賀你金榜題名。”

兩人沿著宮道行進,拐過一道門。

內侍官在前頭遇見了小徒弟,停下交待了幾句話。

謝琿斜靠著墻遠眺,巍峨宮殿之上,遼闊天幕染了一片璀璨霞色,灼灼似火,一點違和躍入心頭。

“哎不是啊沈徵,酉時末日頭西落,人打著燈籠,哪裏看得清楚宅子的格局夠不夠通透亮堂?再趕上晚些暮鼓,也看不了多少間宅子。”

沈徵隨著他一指天,掀起眼皮瞭了一眼,“接下來京城有雨,所有宅子都不亮堂,出行也不便。”

此刻霞光漫漫灼灼,按理說是日日晴好的跡象。

謝琿欲言又止,只聽得沈徵輕聲提醒:“你明日出行,記得帶傘便是。”

內侍官交待完畢,隊伍再度挪動。

二人終於看清,迎面而來的小太監在為一位妙齡小娘子引路。宮道寬闊,兩方各一邊逆向而行,本是各不相幹。

奈何小娘子容色姝麗,手持團扇半遮,只露出一雙眼,端得清靈嫵媚,似蓄著一汪清澈柔軟的春水。

娉婷身姿不過徐行數丈,就有兩位考生沈醉春風,腳下一不留神,被青石磚縫絆得磕磕碰碰,惹來同伴側目譏笑。

包括剛才出言諷刺沈徵的盧四。

謝琿待女郎走遠了,覺得好笑:“這個盧四,平常道貌岸然,事事避著女眷而行,還不是看姜家小娘子看得傻了眼。”

沈徵徑自走著,眼觀鼻鼻觀心,仿佛對盧四還是路過身側的俏麗佳人都提不起半分興趣。

唯有同樣吊在隊伍末尾,與謝琿相熟的國子監學生插嘴:“也不能怪盧四,姜家小娘子那張臉,在初春詩會上引得多少人神魂顛倒,只可惜啊……”

謝琿莫名:“可惜什麽?”

那人聲音壓得更低:“可惜浮花浪蕊,輕薄無狀,誰家正經郎君胸襟寬似海,敢娶位這樣的?也就是皇城裏邊沒有正職的貴游子弟爭相與她交好。”

眾人行至宮門,已是日隱西山,暮色昏昏。

謝家寶頂闊身的馬車早候在一旁,小廝提著風燈,一溜小跑趕上來,眉開眼笑:“恭喜公子完成文試,公子定然金榜題名,一舉奪魁!”

“得了吧,我有幾分真才實學,心裏有數啊。”

謝琿擺擺手,能考到這一道,實屬祖墳冒青煙,這趟是純粹參與,不然家中也不會今夜就給他擺宴慶賀。

小廝嘿嘿笑了兩聲,擺好矮凳,方便謝琿入馬車。

謝琿喊住了一旁要走的沈徵:“道麟,你約了在看哪裏的宅子?順道的話我送送你?”

沈徵已經轉過身,清雋身影染上一片半明半暗的霞色,揮了揮手:“在安康路,我先走一步。”

小廝沒好意思當著沈徵面問,待人走後才對著謝琿道:“公子,我看沈郎君尋常吃穿用度都挺樸素的,安康路的宅子這樣貴,沈郎君怎地想要租那兒?”

謝琿奇道:“是嗎?安康路……我記得從前不貴啊?”

小廝講起八卦來眉飛色舞:“年前是不貴的,但那個頂頂好看的姜家小娘子在那裏安家了,雖然說冊封敕書遲遲沒頒下來,但傳聞簡王家的三公子,還有吳小將軍都要在安康路置辦別院,要跟這位準郡主當鄰裏!”

“哎,道麟走遠了嗎?快,快些攆上他。”

謝琿挑開車簾,最後一線落日輝光沒入層層疊疊的雲堆裏,長街盡是行色匆匆的路人,哪裏還有沈徵的背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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